直到冉拉发夫妻被杀死时,尚未退回阿根家付的三十多万元彩礼。
事件概况
如果不是跟全村“兜钱”,男方阿根日轨和父亲就根本凑不齐36.8万元的结婚彩礼,按照彝族古谚:
为儿娶妻是父母一生中最大的责任。婚事订得仓促,在外地打工的冉英英发现与阿根日轨根本合不来。“我们说了很多次让她回去,都拿了人家彩礼了,不回去怎么弄啊?”双方约定,等冉英英再次嫁出去,收到新的男方的彩礼后,再退还阿根家的彩礼。“不把这个事情办好,后面可能会出事。”“衣服拿不来就扣10万。”谁也说不清楚,女方父亲冉拉发是深信女儿的衣服留在阿根家会被用于施咒,还是为暂不还彩礼找的理由,谁也说不清楚。
父子杀人
距离彝族“杀猪年”还有8天,阿根子组买了一把杀猪刀。第二天晌午,他攥着这把刀,和22岁的儿子阿根日轨一起,捅死了冉家夫妇。这桩血案,发生在四川省凉山州宁南县一间简陋的麻将
馆里,监控视频完整记录下全过程:2023年11月11日13时38分,阿根日轨持刀追着一个中年男人闯入麻将馆,朝男人的脖颈连扎数次;阿根子组紧随其后追进来,向男人捅刀。15秒后,一个中年女人试图抢刀,阿根子组从身后砍来,女人瘫倒在地。
上图,阿根日轨
杀人后,阿根子组从麻将馆出来,蹲在隔壁茶楼门口,掏出一瓶矿泉水冲洗刀上的血。他抬头问茶楼的老板娘,报警了吗?“我不走,就在这儿等警察来。”得知已报警,阿根子组埋头继续洗刀。茶楼老板娘看清了他的长相,满脸沧桑,仿佛六旬老人,个子不高,体型细瘦。
实际上,
阿根子组只有55岁。认识他的人都说,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,心里最惦记的事就是给儿子讨媳妇。冉家夫妇原本是阿根子组的亲家。他们曾许诺将二女儿冉英英嫁给阿根日轨,后来悔婚。被杀死时,尚未退回阿根家付的三十多万元彩礼。
2024年4月21日,南方周末记者从死者家属处了解到,该案已由凉山州检察院提起公诉。此前,阿根家委托中间人找到冉家求和,希望获得谅解书,不要把仇恨留到下一代,被冉家拒绝了。作为犯罪嫌疑人,阿根父子被羁押。
全村兜钱,凑齐彩礼
冉英英初见阿根日轨,在2021年底,通过两边的媒人介绍认识。两人都因为成绩不好,早早辍了学。15岁的她对爱情懵懂,喜欢长相好看的男孩,“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(阿根日轨)”,阿根日轨也点了头。他们听媒人讲,冉英英家境不错,父亲冉拉发是个农村出身的大老板,常年在宁南县城里做工程,租一套大房子住。
二十天左右,到两人订婚的日子。一向不爱干净的阿根子组特意洗了个澡,穿上深蓝色西服,前往宁南县办订婚仪式。他将定金35.6万元人民币一沓沓摆在大盆里,再放两瓶白酒和香烟,寓意喜庆。冉拉发定的彩礼一共36.8万元,这在当地是很普遍的价格。阿根子组没有砍价,剩余一万多凑不上,他承诺等孩子们结婚后付清。订婚当日,男方另付女方1.6万元用于购买结婚穿的彝族服装,总计交付37.2万元。
在凉山,三四十万的彩礼只是一个基本价格,如果女方条件出色,彩礼随之飙升。当地人介绍,要是娶一个有文化、工作好的女娃,身价钱值八九十万也不足为奇。某种程度上,彩礼就代表面子,数额越高,双方的面子也越大。
讨价还价,商退彩礼
2022年10月,阿根子组带着儿子两次前往宁南县,找冉拉发要回彩礼。当初介绍两家结亲的两位媒人也帮忙讨钱,两次沟通都失败了。“他(冉拉发)没别的啥子话,就是一句,没得,我不给就不给。”一位媒人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阿根子组当时就警告过冉拉发:“你不还钱,你也吃不去(吞不掉)我的钱,一辈子你都吃不去。”
上图,贫穷的阿根日轨家
阿根子组想到一个法子,他在普格县寻了个名叫拉见的人做中间人,这人擅长调解。更重要的是,拉见跟冉家攀着点亲戚关系,冉家或许因此能顾点情面。2022年11月的一个傍晚,两辆汽车、一辆摩托跑了两百多公里路,停到了冉家门前。阿根子组带着两个中间人,以及家族内亲戚一行九个人从车上下来。这天,冉拉发的弟弟冉鲁华代表冉家,跟中间人沟通。他劝两方都不要冒火,自己来谈要退的彩礼金额。按调解规矩,当事双方要分开距离,冉拉发夫妇和女儿进了里屋,阿根一家在大门外面围成一圈烤火。
其实,在阿根家到来前,冉拉发夫妇还在做最后的补救,希望女儿顺从婚事。冉鲁华也向冉英英承诺,只要她愿意回去,自己来跟阿根家沟通,让他们把做错的地方统统改掉。“凭良心说话,我们已经拿了人家好几十万,这对农村家庭来说还是很大一个数字,所以想着让她回去,免得这个事情闹大了不好相处。”冉鲁华说。
看冉英英铁了心要退婚,全家人断了不退彩礼的念想。但退多少合适?冉鲁华在外面闯荡多年,早已经不再受那套翻倍赔偿彩礼的规矩束缚。他认为,冉英英已经跟阿根日轨有过一段同居生活,就不可能按原价退回彩礼,在当初交付的35.6万元彩礼基础上,怎么也得少退几万。谈判第一回合,冉鲁华开价30万元,拉见和搭档当即拒绝。冉鲁华往上加两万元,称不愿意就走。两个中间人出门私语,问过一趟阿根子组,跑回来说,希望再涨两三万元。冉鲁华感觉时机到了,他对冉拉发夫妇说:“退33万,你们要是不愿意,以后我也不掺合了。”冉拉发夫妇同意了。面对两个中间人,冉鲁华放话,就退33万元,多一分都拿不出来。“不愿意就去起诉,你两个到哪说都行,我不管了。”中间人又往外跑了一趟。一同去的媒人记得,阿根日轨全程没有吱声,他的母亲表情难过,咕哝着一年都挣不下3万元。此时,阿根日轨的弟弟阿根此呷做主了,“算了算了,让给他吃咯,33万可以,出事了大家都不行”。
双方约定,等冉英英再次嫁出去以后,33万元彩礼钱如数退还。在当地,女方退婚或离婚,普遍会等再结婚收到新的彩礼后,才能全部退还上一笔彩礼。按照习俗,下一任丈夫付的彩礼,须涵盖偿还前任彩礼的数目,所以会出现女子“越嫁越贵”现象。时间到了凌晨两点。女人们搭起锅灶煮饭,冉拉发从邻居家拉来一头八十多斤的小猪宰了,煮坨坨肉招呼大伙。这也是彝族的规矩,在一桩矛盾调解好之后杀猪宰羊,双方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吃顿好饭,昔日的矛盾烟消云散。
冉英英终于轻松了。几个月后,她在一场同学聚会上认识了后来的丈夫。这一次,她主动告白,“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,我喜欢他”。冉英英说,这是她自己掌控的一段恋爱,比包办婚姻好得多。冉拉发同意了女儿这门新的婚事,他定下了比以前更高的彩礼钱,38.6万元。
你吃我的,我吃谁的
时隔一年,2023年11月9日,阿根子组等来了冉鲁华的电话,可以取退还的彩礼了。这天是冉英英大婚的日子。“本身(冉拉发)钱不够,从那家(新的亲家)拿来剩余的11.5万彩礼,就凑够了。”冉鲁华想自己去送钱,免得兄嫂直接沾退彩礼的事,但冉拉发没有同意。“他说有几件衣服的事情要自己去说。”
与阿根日轨订婚后,冉英英在阿根家住过几天,落了几件脏衣服。在她执意悔婚之初,父亲就问过她关于衣服的事。婚礼那天,父亲第二次问她,在阿根家落了几件衣服。冉英英告知,有两件T恤、两件裤子、一件外套,还有一双鞋子。
另一边,阿根子组带两个儿子和几个亲、表兄弟,动身前往宁南县。阿根此呷记得,那天哥哥高兴,“他说现在有移风易俗了,拿了这笔钱,回来娶媳妇儿能便宜咯”。次日下午,中间人拉见和搭档见到冉拉发时,冉拉发拉开一个鼓鼓的书包,里面全是现金。“33万都在这了,衣服拿不来就扣10万。”冉拉发表明,他怕阿根家拿女儿的旧衣服去“做迷信”。
冉鲁华猜测二哥的想法,是担心阿根家会用老凉山一种古老的巫术施咒:请祭司在一个人的衣物上诵经,给衣物的主人及娘家人带来噩运。冉拉发的两个女儿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父亲一直相信“做迷信”。
“哪有个迷信啊,这就是个借口。”拉见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当天他只带了冉英英留在男方家的一件黑色衬衫,屋头里实在翻不出其他衣服。他提出自己花1000元买下这三四件衣服,被冉拉发拒绝。冉拉日也听与弟弟同去谈判的侄子提过这件事。“我兄弟就不干。衣服拿回来,我不少你一分钱;拿不回来,一套扣2万,五套就是10万块钱。”
上图,冉拉发和妻子生前照片
谁也说不清楚,冉拉发的这个举动,到底是深信女儿的衣服留在阿根家会被用于施咒,还是为暂不还钱找的理由,现在已死无对证了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
除了一包33万的现金,冉拉发夫妇的账上确实没有钱了。冉拉日在事后查询这对夫妻名下的两张银行卡,“一张有6毛5分钱,一张有5毛钱”。
两个中间人实在没招,他们去派出所以遭遇诈骗为由报案,没有走通。“警察跟我两个说,没有打架杀人,都没得啥子事情,你们自己好好给调解。” 二人继而求助冉鲁华,对方回复:“家里忙,你们去法院起诉吧,现在都有婚姻法的。”阿根子组的弟弟阿根此呷说,他们也试图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。前两次媒人沟通失败后,就去过律师事务所打听:首先要交一笔律师费,再交一笔调解费用,尽管如此,也不保证能一次性追回这笔彩礼。
“律师说,如果他没有房,卡上没有钱,可能要十年八年才能还完,一年还几万块钱,慢慢地还。”让阿根此呷觉得麻烦的是,打官司除了费钱费时间,还需要他们写一份起诉状:“我们都不认字,电脑也不懂,咋个写?”
阿根子组也对律师的答复不满意,毕竟儿子还急需这笔钱讨媳妇,“太麻烦了,太麻烦了,就慢慢地商量吧”。如今眼看要拿回彩礼了,又横生枝节。2023年11月11日一大早,拉见在宁南县城的茶楼再次与冉拉发夫妇谈判,衣服的抵扣金额被出乎意料地抬高到15万元。
拉见和搭档提议出3000元买下这几件衣服,再次被冉拉发拒绝。沟通无果后,两个中间人彻底放弃调解。按照规矩,他们要当着两边人的面有个交代。“我们说不好咯,你们另找个人说吧,叫你亲兄弟过来,喝一杯酒就散咯。”拉见拨通阿根子组的电话,说明自己和搭档将退出调解。之所以叫兄弟过来,拉见解释,害怕阿根子组过来两边起冲突。然而,最终出现在茶楼的还是阿根子组和阿根日轨。
茶楼人声鼎沸,阿根父子与冉拉发夫妇隔着桌子相对而坐,谁也没有急眼。拉见泡了一壶茶,两家都同意另寻中间人调解,六人一齐举杯。礼毕,两位中间人起身下楼。两分钟不到,他们看到了恐怖的一幕——阿根子组在二楼的麻将馆门口,举起一柄沾血的刀子大声吼:“你吃我的,那我吃谁的?”就这样,悲剧发生了。